01
2020年,我挺着8个月的肚子在家安胎。
唐一天出去给我买酸奶,打他电话占线了好久。
他回来,我问他和谁打电话。他支支吾吾说是一个朋友。
我一看神情,就知道是说假话。我说,我这么大肚子,你别气我啊!
他为难地说,那你别急啊,你小姨的同事说她突然昏迷送医院了。
我当时就急了,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。
我说,她怎么了?我马上过去!
我们在西安,小姨住的医院离我家有40分钟的车程。
一路上,忍不住掉眼泪。
小姨比我大9岁,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都不过分。
我们是亲人,也是朋友。
我觉得自己一生都在亏欠她。
02
我出生在西安,但从小跟着姥姥生活在小县城。
我妈是家里的老大。
1984年,从我们这个十八线小县城考去西安上大学。
当时真是家族之光,毕业后,分配到公家单位上班。
坐办公室,端上了人人羡慕的铁饭碗。
我妈上学晚,高考又复读了一年,毕业已经24岁。
那时候,单位里领导还流行给年轻人拉郎配。
我妈人美,学历高,给她牵线的,好多条件好的高干子弟。
可妈妈一律看不上。
单位里,大家都叫我妈冰山美人。然而1990年,单位的同事突然发现我妈怀孕了。
谁也不知道那孩子是谁的,我妈抵死不说。即便是家里人,她也不肯说。
就这样,到了9月,我妈生下一个女孩,就是我。
没有爸爸,显然我妈是被抛弃了。
从此冰山美人沦为笑柄。
03
我一出生,姥爷就准备把我送人了。
可我妈不许。那时候,她心里可能是抱着一丝希望的吧。
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,她才明白,有些人是永远等不来的。
我2岁前,姥姥过来帮忙带我。2岁半就送去了幼儿园,住长托。一个星期才能回一次家。
我妈就一直单身。
单位里的流言蜚语,加上感情的沉重打击,她的精神上出了问题。
1994年五一,单位组织朗诵大赛。
我妈上台读自己写的诗,然后说着说着就哭了。扔东西,摔麦克风,从台上一跃而下,好像还把单位里一个领导砸骨折了。
之后,我妈被强制送进了精神病院。
姥爷把我从西安接回了小县城。
四岁时的记忆,长大基本都忘光了。唯独记得我小姨,梳着高高的马尾,一脸严厉地对我说,你听好了,来了以后就得听我的。我妈被你抢走两年你知不知道?看着你就烦!
吓得我连哭都不敢哭。
04
我小姨出生于1981年。
那时候,眼看着计划生育越来越严,我姥姥凑热闹又生了一个。
我到姥姥家的时候,小姨正读初一。
她对我特别有意见。因为我出生的时候,她读小学。姥姥在西安照顾我那么久,她心里自然有气。
小姨和我妈一样聪明,学习成绩好。可是性格完全不一样。
我妈像一弯水。而小姨像一把火。开朗,大方,爱憎分明。
小学的时候是大队长,中学是团支部书记。管起人来,厉害极了。
舅舅说,都是让我姥爷惯的。
中年得女,生活条件也好起来,对我小姨各种宠爱。
小姨在家里也是说一不二。她的东西,谁也碰不得。
记得我到姥姥家的第二个月吧,小姨上学去了,我跑到她房间里玩,拿蜡笔在她的作文本上画画。
小姨放学回来,二话不说,反锁了房门,把我按住一顿打。
姥姥气得说她,就一个破本子至于不?我再给你买10本。
小姨却说,我不教育她,她能记住吗?
然后,拉开房门对我说,来,再进来。
吓得我哭得更凶了。
05
舅舅家里一儿一女。
我们长大了,一致同意小姨就是我们小一辈的童年噩梦。
家族聚会,小姨不在,我们又疯又闹,可小姨一露面,大家就都乖了。
因为小姨最讨厌小孩子叫。
舅妈管不住表弟表妹的时候,只要说一句,再不听话,我给你们小姑打电话,立马就管用。
96年,我读小学了。
没多久,邻居家的小孩就把我妈有精神病的事传开了。
小朋友之间的排挤有时非常简单粗暴。
开始是嘲笑,接着是恶作剧,后来就是围攻了。
记得是下半学期吧,放学的路上,有几个人追着我骂。
刚好就遇见了小姨和她同学。
她走过来,上去给带头的男生一脚,连打带骂,把那些欺负我的同学教训了一遍。
那一年,她15岁,站在金光闪闪的夕阳里,像《圣斗士》里穿着战衣的雅典娜。
回家的路上,我问她,你不是烦我吗?还帮我。
小姨傲骄地说,我家的孩子只能我欺负,别人敢动,我让他后悔一辈子。
06
现在回想起来,都觉得我小姨好酷好A。
从我记事起,我就长期住在幼儿园。
妈妈本身又有病,对我的关爱不够。没想到最讨厌我的小姨,却成了我的保护神。
开始喜欢被她欺负了,心甘情愿听她的话。因为她给了我从未有过的安全感。
小姨成绩一直优秀。我在她身边,最大的受益就是学习。
心猿意马的童年时代,有一个人能管住你,辅导你,是福气。
别人小班,请家庭教师,我有小姨就够,全科补习,没有一门是她弱项。
连立定跳远,她都会教我怎么跳。
每到暑假,舅舅会把表弟表妹也送过来,让姥姥看着。
我们三个小的被小姨制得服服帖帖的。
有一次,姥爷钓鱼回家,看见小姨在客厅写作业。
表弟给她倒饮料,表妹给她喂水果,我给她扇扇子。
姥爷说,霍,我这大小姐谱可真大。
弟弟一本正经地用太监腔说,不是大小姐,是皇上。
弟弟成人之后还感慨,这辈子能让他心悦诚服做太监的,也就是小姨了。
07
年轻时的小姨总是拽拽的,大杀八方。
几乎没有见过她难过。
只有一次,她和姥姥去西安,回来情绪有些低落,眼睛肿着。
应该是98年左右。
我问她怎么了,她也不说。
直到小姨高考后她才告诉我,她是去看我妈了,对她刺激挺大的。
那天她嘱咐我说,小姨要去上大学了,不能天天看着你了。你一定要以你妈为戒。我也不是不让你恋爱,但是学生时代,一定不要早恋。心智不成熟,很容易毁了自己。
这句话,我记了很久。
初一的时候,我就有1米65了。舅舅说我继承了我妈的美貌与身高,青出于蓝。
入学第二天,就有高年级的男生给我递纸条。
我直接交给了老师,看都不看。
2003年,小姨大学毕业,进了银行做柜员。
到了04年寒假,小姨接我去西安玩。
有一天晚上,她问我,你想不想去看看你妈?
我说,我想,我早就想了。可姥姥一直不让。
08
这些年,一直都是姥姥在照顾我妈。
定期去看她,了解病情。
据说我小时候,姥姥带我去见过一次。我妈看到我,就不肯住院了,歇斯底里地大叫和打人。
回来之后,我吓得大病了一场,住了一个星期的院。
对这件事,我没太多记忆。而姥姥从此再没带我去过。
再见到我妈,我都不敢认了。
因为吃药,她胖到了170多斤。臃肿、衰老,再不是照片里高挑漂亮的样子。
见到她,我想抱抱她。
可她迷惑地看着我,伸手把我推开了。
小姨就说,你好好看看,这是你女儿啊。
我妈就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说,胡说,我女儿也就这么高。
她用手比了比,到床边的位置。
我好难过啊,她认不出我了,认不出她唯一的女儿。
在她的印象里,我还是四五岁的样子。
小姨说,都多少年了,你女儿不长的呀。
我在一旁,拨开头发,给她看脖子后面一块红色的心形胎记。
我哭着说,妈妈,你还记不记得了,我是你女儿,我长大了呀。
我妈怔了一下,情绪忽然就激动起来了。
她摇着我小姨胳膊问,多少年了,我在这多少年了?
医生就过来,把我妈拉走了。
我抓着小姨的胳膊,只能无助的哭。
09
那天晚上,小姨请我吃肯德基。
第一次觉得喷香的汉堡食之无味。
小姨说,别难过,我带你去,就是因为你妈现在好很多了。她今天可能是见到你太激动了。
我默默点头,心里有巨大的悲哀。
我说,小姨,你带我来看妈妈,是想要鼓励我好好学习吧。
小姨就笑了,说,不愧是我教育大的,阅读理解满分。
其实,我明白小姨的意思。我大了,让我看清一点现实,明白自己将来要承担的,会比别人多得多。
这些年,我的生活费学费,全靠姥爷的退休金和我舅舅。
我小姨大二就出去打工自己赚学费。说白了,就是替我省钱。
要不然,凭我姥爷的条件,小姨不需要这么拼。
小姨说,别怪你妈妈,她才是最苦的人。多给自己长点本事。总有一天,你妈要靠你。
我说,你放心,我妈生我就是恩。
小姨眼圈一下红了。
那一天大概是我这辈子吃得最慢的一次肯德基。
负责清洁的姐姐,时不时看我们,大概是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吃个汉堡能吃得热泪盈眶。
10
高中,我考上了西安的重点。
那时候,我小姨已经贷款买了房。我直接搬到了她家里。
每个月都去看我妈。
她真的好多了,大部分时间都很平和。慢慢和她培养感情,让她记住她的女儿已经长大了。
2008年,我考到杭州读大学,学计算机。
大学这四年里,发生了许多事。
大二那年,姥爷过世了。
过年聚会的时候,姥姥试探地提了一下,现在的房子想留给我。
我妈当年住的是单位宿舍,后来被收回了。
我户口跟我妈挂在原单位,但我们名下都没有房子。
舅舅觉得可以,舅妈没明说反对,只是问了一句,不是说谁养老谁拿房吗?
我连忙和姥姥开玩笑说,干啥呀,你觉得我连个有房的男朋友都找不上啊?
全家哈哈一笑就算过去了。
只有姥姥眼睛红红的。
11
晚上,我给舅妈发了短信。
我说您别多心,姥姥的话不是我的意思。舅妈舅舅养了我这么多年,我只有感恩,不会得寸进尺。
舅妈回了三个字,我知道。
我想,她还是生气了。
回了西安,小姨和我说,你也别怪你舅妈。你姥姥这辈子就偏心你妈。她个当儿媳妇的,养你又出钱又出力,已经很不错了。
我翻她白眼。
我说,舅妈说我什么,我也不可能生气,倒是你这么说,我可要生气了。你才认识我啊?我有这么小心眼吗?
小姨笑着敲我脑袋,说翅膀硬了,没大没小的!
好像就是从那时起,我俩越来越像姐妹了。
大四那年,我妈的精神状态已经完全符合出院标准,我小姨把她接了出来。
那时,我妈已经48岁。
假期,我兴冲冲地赶回家,一进门,就看见她在厨房里做手擀面。
听见我进来,她转过头来说,上车饺子下车面,妈马上就做好了啊。
毫不夸张地说,那是多年来,我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妈妈的亲切。
我哇的一声,开始嚎啕大哭,停都停不下来。
我妈忙走过来,抱着哄我不要哭。
她还打趣自己说,哎呦,你看看,这是闹哪样啊,是你神经,还是我神经。
我想,我妈是真的好了吧。
12
我毕业本来可以留杭进大厂的。
但我还是回了西安,在一家网游公司做程序员。
我离不开我妈。
那时候,小姨可厉害了。
几年间,干得风生水起。她就是那种注定上位圈的人。
我呢,就不行了。有勇无谋。
半年后,一个疏忽,间接导致一款游戏更新推迟24小时。
但我并没有被惩罚,因为有人护着我。
他就是唐一天,我们的项目总监。
回家和小姨说起来,她说,你老板不是喜欢你吧?
我说,怎么可能?
可后来,我发现好像他对我还真是有意思的。
不过阴差阳错的,我们没谈成。他去北京发展了,而我不可能离开西安。
那是2014年了,我24岁。
至此,小姨发现了我一个重大问题。我不会恋爱,对男孩子没有动心的感觉。男生只能做哥们,感情一旦往前迈一步。我就缩。
我小姨说,后悔让你从小别恋爱了。
13
实话实说,我没有恋爱的经验,甚至没有恋爱的欲望。
我对男生从心里缺少起码的信任。
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。
唐一天离开西安后,我们并没有断了联系,经常还会在微信上聊天。
他帮我分析过。小姨在我青春期里的“早恋恐吓”只是一方面,更重要的还是我妈的人生遭遇,让我对男人缺乏起码的信任。
我下意识里觉得感情的付出,会带来致命的后果。所以从心理上就排斥恋爱。
其实,细想想。我小姨何尝又不是受到影响了呢。
那些年,她前前后后谈了不下七八个男朋友,没有一个成功的。
2015年,在小姨的帮助下,我在西安买了房。
但我和我妈,还是住在小姨家里。
三个女人平平淡淡的,好像也不需要什么男人来撑天地。
我妈每天早晨会去锻炼。
2018年的10月,西安冷下来。天刚亮,我妈就出门了,结果跑到一半就不行了。
脑溢血。走得特别快。
那一年,她才54岁。
姥姥比我想象的坚强。一直怕她年纪大了,体弱多病,受不起打击。
可她哭过之后, 依然平静地活着。
小姨说,你姥姥那一代人,什么风浪没见过,生啊死啊,不算什么。不像咱们,拿不起,放不下。
我知道,她心里为什么过不去。
因为我妈在弥留之际,有过一段回光返照。
她讲了有关我爸的事。
14
那是我妈大学里的一个副教授。
写诗写得特别好,我妈很迷他。得知他离异多年后,我妈和他恋爱了。
可实际上,这位诗人教授,在老家云南的农村有老婆,也有儿子。
这事他瞒着所有人,包括学校的领导和同事。
一直到我妈怀孕8个月的时候,才不小心暴露了。
他说这段婚姻是历史原因造成的,他并不爱那个家。他现在升正教授,怕影响不好,不敢离。
可我还没出生呢,诗人教授去德国访问,直接撕了护照,黑在那边了。
我妈去世后,小姨请了大假。
一个人出国去了。
上机前,她在微信上和我说,从小你妈就是我的偶像。聪明,漂亮,有才华。我好恨你爸,如果不是他,你妈一定不会就这么黯然谢幕。
我只回了一句,请叫他混蛋,拜托了。
15
我道,小姨是找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调整自己去了。
她不喜欢让别人看见她的软弱。
而在她离开的日子里,唐一天从北京回来了。
我们这个行业太卷。他卷不动了,觉得自己能力有限,不想卖命了。
他想开个面馆,半养老。
平时他在微信上陪我聊天解心结,也帮我解答一点技术上的问题。
来来去去一年,我终于对他有了感觉。
可能,因为他只比我小姨小三岁吧,给了我一种很稳妥的归属感。
然后,他就向我袒露心声了。而我给他出了个不算太难的难题。
我让他找找那个混蛋。我不是想认他,就是想骂他一顿。
他做的混蛋事,报应给了我妈,给了我,给了我小姨。小姨明明是最无辜的,却被影响得最深。我心里憋着一口气。
唐一天虽然归隐了,但网上他可是扫地僧般的存在。然后,就真让他找到了那个混蛋的记录。
当年,他是以难民身份拿到签证的,结果2012年,他被真难民抢劫,身中数刀。据说,他在路边躺了1个多小时,也无人问津,最终没有抢救回来。
我不知道是该叫轮回,还是叫报应。
总之,看完之后,我心情竟然在怅然中,带着一丝通透。然后我就和唐一天恋爱了。
19年底,我们结了婚。婚礼上,七十多岁的姥姥依然耳聪目明。她一看见小姨,就开始敲桌子。
她说,你看看,你外甥女都结婚了!你还单着。
小姨马上躲在我身后,嬉皮笑脸地说,我就知道,你结婚,你姥姥不会放过我的。
有那么一瞬间,身高171cm的我,站在166cm身边,我觉得她像我妹妹了。
可实际上,她永远是最爱最爱我的小姨。
婚礼致辞这个环节本来是打算取消的,可小姨说,哪能呢。不能让他们觉得你娘家没人。我上!
然后小姨一开口,我就哭了。
她说,我亲爱的小女孩,你真的长大了,要嫁人了。我替你妈送你出嫁,不管什么时候,记得姥姥和小姨这里永远是你的家。
唐一天第一次听我说家里的这些事时,惊呆了。他说完全没想到我是这样的出身。
因为我看起来,真的一点都不缺爱。
是啊。有小姨在,我怎么会缺爱。
16
我20年怀孕。
八个月在家安胎的时候,惊闻小姨昏迷送医院,吓得我魂飞魄散。
我挺着肚子,赶去了医院。
结果小姨已经醒了,躺在床上吃苹果。
她是因为贫血昏迷的,原因她还不好意思说。
她便秘,得了痔疮,然后长期便血,却不当回事。之前刚来过例假,又加班。
就这么凑在一起,昏过去了。
我站在床边说她,太不爱惜自己了! 你要是把我吓流产了,你罪过就大了!
小姨翻我白眼,说,还没当妈呢,比你姥姥还啰嗦。
这时,旁边的病友问小姨,这是你妹妹啊。
我和小姨一起乐呵呵地答,是啊是啊。姥姥在旁边笑着说我俩没大没小。
21年初,我做了妈妈。
小姨高兴坏了,争着抢着的抱娃,比所有人都积极。
舅舅说她,呀,变性了?你以前不最讨厌孩子吗,咱家这点小的都让你整治个遍!
小姨说,咋啦,不可以吗?这可是姐姐的小外孙,她没抱上,我替她抱。
舅舅就笑她,你看看你,都当姨姥了,嘴巴还吧啦吧啦的。
小姨就对姥姥挤眼,说,谁让姨姥还有太姨姥宠着呢。
最后,请让我用这两句诗,作为结束语吧。
时光匆匆,唯爱永恒。人生路远,只盼有爱同行。
这是我妈妈怀我的时候写下的。
32年之后,我想让它带着所有美好的憧憬,悄悄地发表在人间。
而我还有个小小的又大大的愿望,希望我最最亲爱的小姨能够遇到对的人。
我都幸福了,你也必须幸福啊。我想这也是妈妈想要看到的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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